两位指挥官具体人设及立绘均来自砂糖。

之后会有小番外

是指挥官和闪电的故事

       浑浊的水耐心地涌入密封舱。

       维克托眉毛轻动，有些好笑地看着闪电的裙角在水中飘起。因为空间狭小，两个人身体靠得很近，他一只手托住奶油色长发少女纤细的腰，让她的头露出水面。闪电的瞳莹润明亮，像浇了酱汁的樱花虾。维克托脑中闪过这个比喻，他的嘴角甚至得意地翘了起来。

       “指挥官，我已经关闭相对无用的模块，只保留基础的防水屏障和外讯传递装置以保存动能，所以从各种意义上，我没有必要和您争夺越来越狭小的水上空间。”少女的瞳中能反射出对面的影子，维克托甚至能看到自己眼罩的形状。他不动声色地将闪电靠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少女溺于水中，这可是做不到的事情。哪怕我知道你不再需要空气来进行呼吸。”他右眼迅速地朝密封舱的上方扫视了一下，再一次脑内测算了水流上涌的速度。他们已经离舱顶很近很近。

       时间不多了。

       “说起来可能有些下流……”维克托突然笑起来，“我刚才一瞬间在想，这水再清澈一些，我大概能看清你内裤的款式。”

       这样说着，他看了看手表上标记的时间。

       现在是7月22日晚上九点三十二分。

       还有大概五分钟时间，维克托·伊万诺维奇·别林斯基指挥官，即将与自己的副官溺毙于D07区格里芬分部9号巡逻线的地下溶洞密闭舱内。

       还有四十分钟，英仙座流星雨即将到来。

 

       有人推动着银色餐车，在清晨的指挥部里悠闲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她的动作很轻，脚步也很轻，但昨日指挥部刚刚举办了一场联合附近分部的大型晚宴——以人类的话来说就是“为了增强信任感而用公款吃喝以放松压力的团体建设活动”——所以整座指挥部除了昨日已经既定排班训练的人形外，基本没有人在建筑物内走动。

       这致使她很轻的步伐在空旷的走廊里也清晰可闻。

       她在一处不起眼小门前停了一刻，简单地思考之后，她伸手在左侧隐藏的身份识别磁条轻轻一触，门扉发出细微的解锁声。

       她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座球状的房间，有三分之二是巨大的拱形玻璃，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有种忙里偷闲的惬意，透过玻璃，能看到郁郁葱葱的青色林地和青石板铺好的小径，六角形的紫色花朵随着微风在草地上轻颤。她穿过六架古朴庄严的书架，那些大部头的书籍上堆积了快十年的灰，然后她扫了一眼地毯上酒精和奶油留下的污渍，最后她在棕色的皮沙发前停下脚步。

       维克托指挥官两只脚翘在身前玻璃材质的书桌上，领带被他扯开丢在一旁，制服乱七八糟地斜躺在他左手边的地毯上，他的衬衣被他自己解开了最上面的三个纽扣，皮带的按扣也松开了。他的眼罩从左眼滑到了右眼，露出了清晰的陈年伤疤。玩世不恭的指挥官显然经历了放纵的一夜，此刻睡得正香。

       少女半伏下身体，像是想要替指挥官扣上衬衣纽扣一样伸出了右手。在她指尖即将碰到指挥官胸膛的瞬间，沉酣的青年男子轻捷地握住她的手，左手暗藏的小刀已然按在少女的喉前。

       “早安，希诺。”就像是变魔术，掌中的小刀迅速收刃，而他温柔地将少女的右手牵到自己鼻尖的位置，颇为绅士地吻了吻对方的指尖——忽略掉他放肆睡姿的话，姿态真的相当绅士。“天还没亮，一定要这么早就来叫我吗？”

       “您这样戴着眼罩的话天永远不会亮的，指挥官。”希诺轻轻挣开了维克托的手，她站直身体，脸上是公事公办的笑容，但语气和表情完全不搭，“看您醉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该庆幸周围没有散落女士的衣服，还是该难过都这样了居然还没有女士的衣服。”

       维克托笑了起来：“有加了冰块的红茶吗？头稍微有点疼。”

       希诺对着玻璃打了个响指。拱形玻璃外显示的虚拟天气迅速消散，夏日浪漫的阳光一去不回，取而代之的是经久不退的厚重雨云，暗淡的砂石训练场，还有视线尽头吹不散的弹药烟迹。她凝视了一会儿这毫不美丽的真实风景，往棕色的大玻璃杯里添了两块冰块，简直有些粗暴地塞到指挥官手上。

       “如果您还没有醉到忘记自己上周做好的日程的话，根据我对您的了解，您喜欢假装忘记。今天是我和闪电交班的日子，所以麻烦您尽快确认，闪电将作为您本周的副官，陪您处理各项事务。”

       维克托的驻地实施副官轮班制，和偏好固定副官的指挥官不同，维克托认为任何特殊情况都有可能出现，所以手下的所有战术人形都应最大化开发她们的处理回路，并学习在紧急时刻如何协助指挥官完成任务。他的指挥部里，各人形是根据目前的训练计划轮值担任副官。

       “早餐是闪电准备的——”在注意到指挥官端着玻璃杯的手轻轻一晃后，希诺露出了维克托看不到的狡黠笑容，含着捉弄成功的小小得意，“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闪电昨晚在安排其他晚宴嘉宾的回程和宴会会场的收尾工作，您应该知道她有一点作息不规律的问题，现在应该也在休息。早餐是我准备的，是煎糊了的鸡蛋和忘记放盐的水煮土豆，还有姐姐自制的味道古怪的酱料，希望您喜欢。”

       “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谎的时候会变得格外迷人吗，我都要爱上你了。”维克托极其自然地扶着希诺的手调整了身体，仿佛自己不经意地划过她的皮肤并没有趁机吃豆腐的意思。他晃了晃头，将眼罩调整好，坐起身来。他在希诺的掌心轻轻一触，弹出的虚拟屏幕上check了希诺上一周的副官交接和之后的训练安排。至此，希诺的副官职责已经履行完毕。

       “啊对了，指挥官。”希诺将一个文件夹递给维克托。

       “虽然我很想让闪电给你送过来，但既然您在我的指令库里下了最高限制要求务必让我亲自带过来，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做了。这是您要的近三日天气分析，根据预测，这三天依然会有高湿度云层笼罩。”

       维克托并不着急去看那份文件，他揭开了希诺餐车上的银色圆盖，看到精工制作的流黄煎蛋和配合了特制调料的土豆泥，心里想着果然如此，然后平静地吃起了早餐。

       现在是7月21日早晨7点半。副官闪电将在与他会面后四小时内赶往第九巡逻线。

       距离英仙座流星雨的来临还有40小时。

 

       明明只是讨论接下来的物资分配和格里芬战线前推的领导权，坐在维克托斜对面的女性缓释出的冷冰冰的厌弃气场已经让他磨了磨、又磨了磨后槽牙。

       他和另外两处驻地的指挥官与总部的军需代表、高层干部晚上有一场全息影像会议。

       维克托原本没个正形地坐在自己舒服的皮椅上，像一块泡过水的海绵蛋糕，但当他余光看到安娜修长的手指娴熟地把玩着锃亮的硬币，隔着全息影像投过来的目光冷得像加了半杯冰块的伏特加，后腰立刻情不自禁地挺直了。

       “我亲爱的妹妹，用不着在总结会议上把哥哥的成果批得一文不值吧……”他听着安娜冷淡的声音简洁地批驳了自己半个月的重要工作后，苦笑着小声抗议，“如各位所见，D07区在这次的的推进行动里给另外两翼提供了稳如泰山的防护，要承受铁血部队最集中的打击。但我们一次都没有被突破，这是这次行动高效落地的根本。”

       全息影像忠实地反馈了那孩子与他一致的发色，一致的瞳色，和完全不同的淬毒般的果断。维克托注视着安娜——与他命运相连血脉相通的妹妹，于他是世间仅有的珍宝。他向前倾斜了身体，像是想要握住安娜的手，但在所有人（的全息影像）的注视下，他只是大大地伸展开一个懒腰。

       “快一个月没见面了，阿妮娅，对你哥哥稍微放点水可好？”他笑嘻嘻地切换了加密频道，用昵称亲热地和对方打招呼。

       加密频道寂然无声，继续汇报工作的安娜连眼刀都欠奉。她把手中的调查档案往会议桌中央一推，所有与会者的中央屏幕同时加载了档案内容。

       “我承认D07区做了很多工作……但第九巡逻线的失利同样不容放过。维克托。”她敲击着桌面，第九巡逻线的三维地图立刻在所有人面前铺开。“看这里，我们这次不仅是要把基础战场边缘线往前推进，我更想知道铁血在这个弹坑废墟花费的耐心到底指向什么。原本应该负责拦截铁血头目的D07区在这里的处理结果让人失望。”

       “——你帮哥哥一个小忙，我下次见面给你带黄金时代象牙海岸出品的高级可可粉，这玩意儿现在可不好弄。”亲情牌未见效果，他继续在加密频道加大诱惑筹码。

       安娜的总结汇报十分清晰，各分区在本次行动中具体负责的模块和完成效果都被整理得一目了然，但维克托这次想给自己的指挥部争取更多利益分配上的倾斜，毕竟有些精英人形的弹药补给需要特别申请，而指挥部上次被轰了个洞的移动厨房现在还没修复。

       加密频道还是没有声音。

       维克托咬着牙心想臭丫头胃口又变大了，加密频道有了动静。

       “要我做什么？”

       安娜的全息依然在一丝不苟的汇报，维克托的全息看起来依然在伸着懒腰听。显然两个人都用了特别的方法掩盖罪恶的地下交易。

       “安心，我的妹妹。我不需要你公然偏袒我。等会儿不要在哥哥扯谎的时候直接掀我面子就好……”

       维克托夺回全息的控制权，他左手抵着喉咙清了清嗓子，举起右手表示抗议。

       “Я против!（我反对！）”

       他的全息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这是一个铺垫好的信号。战场上总是会有一些突发的磁暴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影响通讯，大人物们当然有绝佳线路保证信号稳定，但他这种摸鱼打混的指挥官的通信线路出点故障可再正常不过。

       “我反对安娜指挥官的指责。我们D07区已经回收了本次负责第九巡逻线探测的铁血头目。”

       维克托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出这句话，除了安娜以外的到会者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截止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收到D07传送过来的作战报告。”

       维克托的全息露出茫然的表情，戴着眼罩的脸在偶尔闪过的雪花点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傻气。

       “安娜指挥官？安娜？各位稍等我这边好像信——”

       信号不好？上古世代流传下来的老套借口，他可真敢说。安娜指间的硬币发出“铿”的一声，随后自由落到她掌中。她不动声色地举起马克杯喝了一口热可可，醇厚的香甜顺着喉咙渗进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她灰度很高的蓝色瞳孔中流露出一点少见的笑意。

       “我只帮你拖五分钟，维克托。”顿了顿，她补充道。

       “我还要一只熊布偶，你亲自拿给我。”

 

       五分钟就够了。

       维克托的主屏幕上，原本的会议影像被他缩小到只有手掌大小，正好足够他能看清妹妹可爱的小脸，听到她不着痕迹地为傻哥哥的信号不稳定开脱。

       现在占据主屏幕的是第九巡逻线的地图以及各小队leader传送过来的即时情报。

       以及。

       “指挥官，‘诱捕笼’已经就位，敌方头目距离生效区还有三分钟步程。”

       他的辅助屏升起了副官的弹窗。少女奶油色的长发松松地挽了双马尾，顺滑地垂落在身体两侧，和激烈的炮火枪弹声很不相称。他调用了闪电的视觉模块，他用闪电的眼睛观测着战场。

       玛卡洛夫作为手枪人形，在夜战中提供着主要作战负荷算力，她的傀儡人形分散在三点，为闪电提供及时的掩护，MP7在铁血产生冲突的最尖端，她高速的移动力让她在掩体和射击点之间快捷移动，她一边射击一边朝预定的位置撤退，在压制敌方火力的同时牵动着铁血整体的动态。

       “在头目到达诱捕笼生效区前击溃尽可能多的铁血机械和铁血人形。”诱捕笼是新开发出的捕获装置，目前还有缺陷，但维克托并不真的需要捕获铁血人形。

       铁血对D07第九巡逻线的关注很吊诡，他们查过那块土地大战前的历史，但是也只知道曾经有人工智能开发团队在这个位置隐秘地工作过，但那时的AI芯片技术早就被现在赶超了，铁血对那里的关注应该另有目的。原本他失手了，是的，他确实失手了。计量官毕竟配备了更高级的火力，竟然让她在包围圈里撕开了口子逃脱。

       但现在不会了，他花了一周的时间调查第九巡逻线。他虽然不知对方在找什么，但他却从地图和数据里拆分了几个可能的地点，那些位置放置了致死的毒饵，只等对方率队来投。

       所以说这个破会再晚半天开刚刚好，现在老子还要搞这种不三不四的手脚，妹妹啊，你就不能为你哥哥往后延一延……维克托捏了捏鼻梁，遗憾地回想了一下小妹还会在他怀里撒娇的童年时光。

       “指挥官，敌方头目距离生效区还有一分钟步程。”

       闪电的火力在沉沉夜色下激烈得可以用张狂来形容。常规需要狙击步枪才能造成有效杀伤的“钢狮”型军用作战机甲在她粗鲁的连发压力下迅速崩溃。维克托的左手灵活地调整着面板上几只小队人形的站位和火力档位。一声炮响后，泥土簌簌地顺着闪电的头发掉下来。闪电向七点钟方向观察，有一组铁血常规作战傀儡切割者像是在掩护什么的样子，从后方缓慢插入。

       只用这种等级的护卫吗？理论上诱捕笼所在的位置，应该有什么情报是需要指挥人形亲自来取……维克托没有继续思考下去，在确认对方已经进入了诱捕笼生效区。他下达了命令。

       “歼灭。”

       诱捕笼与精英人形密如织网的弹幕同时展开，连续不停的扫射声让敌我双方都有些头脑发热——好在很快有一方就不知道发热是什么感受了。

       闪电的枪口因为连续射击而喷射着漂亮的火焰，与她淡然的眸色相映成辉，在弹壳落地的清脆声音中，她一只脚曲起踩在支撑的岩块高地上，显出她腿部漂亮的曲线，而热风鼓噪地让她的短裙衣角翻飞。她的每一枪都精准地击向铁血的装甲脆弱区，格里芬已然掌握了最终的胜局。

       “胜利顺遂得让人有些不安啊，指挥官。”白色长发、凛然正气的铁血头目在诱捕笼的高精度激光网络中关节锁死无法突破，进而被诱捕笼扫描解析了核心区并直接一刀穿胸。闪电凝视着这一幕，她发出了不认同的论调。

       少女突然屈膝，像弹簧发力一般迅捷地向后连跳五步，下一秒钟她原本站立的位置被盲甩来的迷你手雷爆破，瞬发的火舌险些舔到闪电的脸，给她的皮肤染上一层明亮的橘色。

       “没错，还是误判了，这个恐怕不是计量官的本体，应该只是搭载了部分心智模块的傀儡，能完成基本操作即可，即使牺牲了也不算可惜。”维克托叹了口气，心想等会儿谈判的筹码稍微少了些。头目傀儡的心智核心残片已经回收了，但他并不太关心后续。

       总是有人能做反向侦测工作复原情报的。那种精密的活儿不适合自己。

       他重新接通了全息影像会议，眼罩不掩他一脸正直。

       “所以大家都看到我这里条件真的艰苦，下次的物资调配还请酌情考虑。”

       “以及，不好意思，情报有误，我区回收的铁血头目，现在来看只是低强度傀儡人形，后续解码工作我区会等待组织安排后再行接交。”

       现在是7月21日晚上八点。D07区已将最后一部分铁血残余战力清扫完毕，副官闪电正在第九巡逻线现场主持扫尾工作。

       距离英仙座流星雨的来临还有26个小时。

 

       “指挥官？”

       让他骤然清醒的不是自己副官的声音，而是歪倒的伏特加玻璃樽从桌边跌落引发的细小颤动。他的身体比他的头脑行动得更快，当他坐直身体，酒樽已经拯救到位，只有两滴伏特加的残液洒落到地面。

       “这可真伤人啊，指挥官。”

       是闪电的声音。她的声音永远这样不紧不慢，有种醇美的温柔，此刻从维克托的耳机里传出来，就像她本人正在他耳边对他说话。

       维克托少许尴尬地用左手抵住嘴巴咳嗽了一下，咳完他就后悔了，这算是他在熟人面前惯常掩饰自己的动作，闪电也最清楚不过。果然，耳机里传来戏谑的笑声，双方都对指挥官的小把戏心知肚明。

       “所以是我这次又在你汇报工作的时候睡着了？”他把外套脱下丢到沙发扶手上，看了看时间，索性把灯也关了。

       现在是凌晨时间，除了值班人员和特殊训练的人形，整个基地都在沉睡。

       而他在和自己相隔二十公里的副官通话。

       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维克托也说不好，他有时深夜会和闪电连线。人形虽然作息生活都尽力模仿人类，故而需要进食，需要睡眠，可她们始终是作为战争的工具诞生，这使用目的血淋林，很刺眼，回避不开，所以直属指挥官的通信讯号一旦发出，受信人形会瞬间清醒。

       但维克托不是那种只图自己痛快而让女孩子不痛快的恶人，他是自诩风流温柔万花丛中过的翩翩绅士，怎么好让少女熬着夜陪他聊废话。选择闪电一方面是心里那点不能讲破的小心思，另一方面是，这姑娘晚上从来不好好睡觉。

       吃夜宵，看书，听音乐，看上世纪的三流鬼片，甚至有一次她在两点钟出门夜跑，还和执勤结束的汤姆森在田径场比了一轮。维克托还记得闪电的入职报告提到她作息不规律，但也没想到是这么活色生香的不规律法，他一开始可以为她有点失眠呢。

       “您是不会在我汇报工作的时候睡着的。您一向公私分得清楚。”闪电特意强调了这点。听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她好像打开了冰箱，从里面拿出来一罐啤酒。

       这就是两人另一个秘密，维克托在和闪电进行没有工作压力的私人对话时，他很容易——

       睡着。

       起初闪电只是打趣说“难道我声音这么催眠吗？”，后来维克托自行研究了一段时间后火急火燎地试图找到她解释，平常和女孩子插科打诨甚至吃豆腐也面不改色的D07区指挥官，在说到容易睡着这件事时却吞吞吐吐无数次，最终还是在另一个深夜对谈里坦白交代。

       因为闪电的声音让他感到安心。所以容易睡着。

       这个理由她听过就听过，点点头表示了解。维克托本人却是悚然一惊，自己忖度了很久，始终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上过战场，他得到过，也失去过，最清楚信任二字出奇难得，全世界能让他坦然亲近的人不会超过四个，而如今竟然一名战术人形的声音让他感到安心，察觉到这点他自己先陷入混乱。

       维克托听到耳机那边闪电畅快地揭开了啤酒铝罐的拉环，发出清脆的“啵”的声音，无数小气泡疯狂上涌，最后被闪电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他眼前甚至浮现出少女喝完啤酒后微微发红的脸，这让他有一点冲动立刻开视讯，但他没动。

       这也是二人独有的默契，这样的深夜私讯，只留声音就好。彼此都保留各自的空间，却在别人意料之外共享一时三刻的悠闲。

       “话说，闪电小姐。”他压了压自己的声音，斟酌着怎么把邀约的时间定下来。

       “明天晚上十点，愿意陪我一起共度良夜吗？在第九巡逻线。”维克托报了一个坐标。

       巧的是，这个坐标正好与之前设置诱捕笼的时候调查的三个坐标中的一个重合，这让他感觉抓到了意外情报，但明天那个机会稍纵即逝，错过就不再有，他决定还是先搞定明晚的约会。

       “这个地区？是和之前的行动有关吗？”闪电有些意外。

       “……对，没错。”他思考一下决定还是先保密。

       “遵命，不过指挥官，您是不是忘了，明天白天本来的日程安排就要去看一下那三个诱捕点。”

       这他还真忘了。

       “这种事情不是交给安娜就好？她对情报解密之类的东西更感兴趣吧。”

       “您想实地查验一下那里的情况。至于情报解密，没错，明天您还要去一趟安娜指挥官的驻地，把现有的一些密匙和情报转交给她，以及，熊布偶。”

       维克托不满地小声嘟囔了一声。他这个别扭又复杂的妹妹啊，他一想到明天要面对她就感觉有点头痛。这小魔星就是来克他的！

       “时间已经不早了，闪电。就先这样吧。”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感觉好像忘了点什么。

       “明白，指挥官，那么明天见。”

       在差点关闭通讯的前一秒，他想起来自己想问什么事了。

       “闪电，我刚才是听你唱歌的时候睡着了？”

       闪电笑了，耳机里传来闪电将啤酒罐丢进了垃圾桶里的声音。

       “嗯，是的，您想再听一遍吗？”

       维克托想，今晚大概会做一个轻如云朵的梦。皮肤泛着奶油色光泽的白色猫咪，有一双琥珀的明艳眼睛，它亲昵地钻进他的被窝，在他的锁骨旁边找到安逸舒适的位置趴下，那将给他如冬夜暖炉一样的热度，让他不受噩梦与寒冷的侵扰。他想要让这双眼睛也看到星光闪烁，看到夜空被枪口焰以外的光点亮的片刻，这是他微小的心愿。在闪电轻柔的歌声中，维克托渐渐阖起了眼睛。

       现在是7月22日凌晨两点二十三分。维克托完成了第九巡逻线行动报告。

       距离英仙座流星雨的来临还有19个小时。

 

       安娜看着自己的手掌。

       苍白细弱的手，光线照在上面，仿佛能穿透过去。她将掌心朝向太阳的方向，将眼睛藏在阴影下向上看，看到手掌的边缘是血一样的红色。

       这是她四岁那年的手掌。她低下头，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淡到几乎没有，仍然能看到被妈妈扎好的小小双马尾，可爱地翘起了一撮头发，这时候她做了什么呢？她要想想，再想想……

       安娜转过身，看到家里那扇门剧烈地颤抖着，有一柄斧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劈门，这么慢的速度也会让木屑飞溅吗？安娜着迷地看着那扇漆成天蓝色的门扉被粗鲁地砍成两截，一只刺着纹身的大手从劈断处探进来，拧开了门。

       太慢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应该是一瞬间的事。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努力地想要回身看向身后，即使那柄锋利的斧头已经被那只手再一次握住，她余光瞥到门上挂着的那个小小的花环被粗暴地扯下，那是她和哥哥一起，为了哄妈妈开心，用花园最漂亮的花朵制成的花环……对，是哥哥。身后是她的哥哥。

       她没有一次成功地看到哥哥此刻的表情。

       她只看到冲进房间的暴徒，手中的斧头无力地掉落，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她才意识到，那并不只是斧头造成的声音。她看到鲜红的花朵在闯入者的胸口绽开，一朵，两朵，三朵。真美啊，如果妈妈的花园里就有这样明亮的红花，她多想把它摘下。

       安娜塔西亚睁开了眼睛。

       她睡眠很浅，平常稍有响动就能让她醒来，但这次，也许是因为又做了那个梦的缘故，门铃声已经响了第三下，她依然紧紧抓着怀里的布偶，无意识地把脸埋进那毛绒绒的触感中。

       门铃响第四声的时候，她把压在布偶下的托卡列夫TT-30仔细握在掌中，站起身开了门。

       门外是一张让她有些意外的脸。

       Ots-14，通常人们称呼她为，闪电。

       “你是维克托的本周副官？”

       她没有把门开得更大，也没有让闪电进门。她虽然带着笑容，却隔着门缝迅速地扫视了一遍来者，这姿态几乎可以说是傲慢了。

       “是。”对方简洁地回答，“D07区指挥官维克托，将第九巡逻线的相关行动情报移交给您，以及——”

       她向右侧了一步，露出左手托住的巨大玩偶。

       “这是指挥官给您的礼物。”

       那是一只毛发蓬乱的棕色布偶熊，脖子系着精致的领带，安娜一眼就认出来和自家哥哥珍藏的某条领带是同款。这只熊虽然乖巧地被闪电托住，但目测就知道，如果她接过来抱在怀里，这只熊可是比安娜自己的头还要高出十公分。

       她没伸手，抬起眼睛看了看闪电。

       “你家指挥官没有告诉你，我要求他亲自送过来吗？”

       不知为何，她声音里带了一点细小的鼻音，如果维克托在场，立刻就能发现，这是妹妹要闹别扭生气的前兆。

       “您先接住仔细看看，如何呢？指挥官觉得您会很喜欢这只布偶的。”面对直属指挥官的妹妹毫不客气的质问，闪电四两拨千斤地调转了话题，将布偶往前轻轻一送。

       安娜还是没抵制住诱惑，她伸手接住了这只大熊。

       手感蓬松，重量适中，用黑色纽扣缝好的眼睛很可爱，让它显得傻乎乎，如果能再套个眼罩，恐怕就和自己那傻哥哥如出一辙……

       她的眼睛突然被一双手盖住。

       “阿妮娅！吓了一跳吧！”

       洋洋得意的语气，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特级笨蛋哥哥。

       安娜早已察觉门后有人，只是在她拔枪射击的前一秒，她嗅到了来人身上似有若无的雪松香味。那是俄罗斯被大雪覆盖后的冷淡木香，是她哥哥才会用的香水。她扣住手枪的手指悄然放松，任由来者发出计谋得逞的傻笑。

       看来他是记住了要他亲自送来的话，还不错，这次有长进了。

       傻哥哥今天制服穿得格外笔挺，整洁得有些可疑。安娜把维克托的手打开，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番，唇角凝出似笑非笑的弧度。果然，维克托被她用这种目光盯上五秒钟就开始浑身不自在，看起来随时会夺路而逃。这迹象只说明，这轻浮男有事瞒着她！

       她果断采取行动，一把按住维克托的手臂，把他拖进房间里，在她砰一声把门关上时，轻浮男还不忘高声交代自己的副官：“你先去第九巡逻线那边等我！我等会儿就去找你！”

       进了房间，轻浮男断了逃跑的后路，这才老实起来，摸了摸鼻子又调了调眼罩，眼神不自觉地往旁边跑。

       “总之呢，这个是之前回收的计量官二级傀儡的心智残片，当然，这里是数据拓本，原始数据还在我驻地，你想研究的话就带人过去取，包括这次作战诱捕笼技术的原型机，都交给你来玩，我想你能折腾出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肯定比你哥我要强。”

       他絮絮叨叨地往外掏这次带过来的东西，也没忘了说好的黄金时代的可可粉。

       安娜塔西亚似笑非笑的姿态不变，轻轻扬了扬眉。

       “好啦我交代！我交代就是了！”对妹妹说谎的心理压力还是压倒了隐瞒的心思，维克托迅速转过脸，“今晚是英仙座流星雨，我想带闪电一起看看。”

       得到了这个答案，安娜看起来无动于衷，只是点了点头。

       “哦，这样啊。是几点呢？”

       “预估是晚上十点，不排除会提前，附近的最佳观测点，就在上次诱捕计划的位置。”

       安娜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维克托如蒙大赦，夸张地做出擦汗的动作，殷勤地弯着腰打开安娜的门，飞速逃跑。

       安娜看了看怀里的熊布偶，用力地戳了戳熊仔的鼻子。

       她也没看过英仙座流星雨啊，哥哥都完全没想过这件事。

       她想起哥哥为了救她开的那三枪，想起如今的哥哥握住枪就会颤抖的手。她无数次在梦中想要看清哥哥的表情，想要看清哥哥的眼睛。他们都长大了，也都失去了一些东西，但她想，也许她很早开始就已经逐渐变得扭曲，只有在哥哥眼中，她依然是天真任性的孩子。刚才与哥哥目光交汇的瞬间，哥哥眼中自己的倒影，如此清澈。

       她露出一丝笑容，笑里有深海中的白鲨才能察觉到的淡淡血气。

       也罢，只要他开心就好。

       现在是7月22日上午十一点十八分。维克托指挥官将第九巡逻线相关数据移交复本给安娜指挥官。

       距离英仙座流星雨的来临还有10个小时。

 

       安娜和维克托是兄妹，这件事在格里芬内部并不算秘密。

       他们行事作风、性格习惯都迥然不同，这让很多人下意识地忘记了他们是兄妹。

       但在追求尽善尽美的计划这一点上，两个人达成了奇妙的共鸣。

       安娜和维克托都喜欢提前做好日程安排，喜欢看任何事情按部就班地以他们的原初计划得到实现。对他们俩而言，突发意外如同华丽黑袍沾上的白色猫毛，细小但让人难以忍受。

       世界上有句话叫计划不如变化快。

       比如他早就计划好带着闪电看今晚的流星雨，他算好了时间，安排了副官列表，划定了最佳观测地点，还把前后的重要行动和训练全部错开，以保证这一夜能尽如人意。

       他会学到这件事的，起码今晚的事情会让他学到。

       世上没有尽如人意的故事。

       当维克托顺着驻留人形意外探查到的废弃楼梯向地下走去，他每踩一步，都能听到空空的回响。闪电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他惊叹于这个地方建设得如此隐蔽。他的目光扫过大块的大理石地砖，所有切割贴片的边隙都用细密的特制材料填死，以保证整体建筑的绝对稳定。这种材料使得常规的地形探测仪器通过这里时，看起来这里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自然风洞。

       第九巡逻线五年前都还不属于格里芬管辖区，是在近几年与铁血的拉锯作战中，逐渐成为了双方交战的边界线，而直到今年，格里芬才在巩固安全区域的行动中将这个部分有效控制起来。

       他走到了底端，转身扶了一下闪电，这台阶数十年未见天日，不知道哪块石板内部已经渐朽，一踩就发出断裂声。地下的甬道一片漆黑，但维克托侧过脸仔细感受了一下，有风从通道里吹过。闪电掏出照明棒在墙角一敲，明亮的红色光焰让甬道的真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

       “初步探查结果是？”

       “是M99小队发现的，当时清理战场时，有一块岩石的炸裂面有点奇怪，进一步探索就发现了这里。她们对已经清理出来的这个通道做了地图标绘，请您看一下。”她掏出便携平板屏幕，把生成的三维图像给维克托看。

       这条通道很像上世纪苏联时期建造的大量地下防空设备，强调极高的保密性，但是又修筑了通风口，墙面的材质明显能抵抗高压高温，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也在防辐射等战争负影响上下了功夫。通道有六个管口，看出应该还有更多延展的空间，这条通道更像是一个走廊，而管口连接的房间会分配相应的功能。

       比如，研究？

       “把这里的基本信息汇总一下发给安娜指挥官。”维克托伸手敲了敲墙壁，准备离开这个地下研究室。

       闪电看了一眼屏幕。

       “其实十分钟前就已经在传送了，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特殊构造，信号相当微弱。”

       维克托盯着甬道的尽头，他伸出右手，做出制止她继续说话的姿势。

       同一时间，闪电安静地掏出枪，对准前方。

       在红色的照明光线下，就在他们准备回返的时候，通道的前方有一个小小的影子跑了过去。

       维克托拿起斜靠在墙壁的照明棒，表情严肃地向前迈步。

       如果没看错的话。他有足够的自信没有看错。

       格里芬照明棒可以在黑暗中燃烧二十分钟，而这条通道很短，在闪电的枪上膛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他已经追到了那个小小的影子，对方一脸错愕的看着他们，红色的光在她脸上留下清晰的阴影。

       那是一个小女孩。年纪大概六岁左右，梳了一个可爱的妹妹头，她正试图将自己藏在一个废旧操作台的后面。维克托蹲下身子，对方躲得更远了一点，怯生生地望着他。那神情让他想起阿妮娅小时候的样子，脆弱、惶惑、不安。

       而他也望着她，直到安静的地下甬道，有什么东西被启动的声音响起。

       闪电一把按住维克托的肩膀，将他往外面拽。

       “撤退！！指挥官！”

       太晚了。

       两人脚下的地板闪过蓝色的光辉，就像佯装熟睡的凶兽露出了獠牙，D07区指挥官维克托与他的副官闪电，在全信息屏蔽的地下实验室，落入了更底层的深渊。

       现在是7月22日下午三点五十分。

       距离英仙座流星雨的来临还有6个小时。

 

 

       “无法提供原始数据是什么意思？”

       安娜把自己裹在毛绒绒的军大衣里，那是哥哥的外套，最暖和不过，但她心里止不住地感到冷。

       “我们知道您和指挥官是兄妹，但这是程式设定，不以我们的意志转移。”负责交接数据的FAL双手摊开，“实际上我们D07区的人形和您一样着急，希望能尽快提供有价值的数据，协助把指挥官找到。”

       安娜到下午六点钟找哥哥确认数据细节的时候，才发现他失踪了。

       安娜和维克托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他们永远保持通信频道的畅通，所以一名指挥官的通信频道被完全切断无法联络，在安娜看来只意味着哥哥出事了。更不用说同时失联的还有他那名宝贝副官。

       她先查证了维克托22日的所有行程安排，在看到第九巡逻线驻地小队发现了隐蔽的地下实验室及通道的时候，她又去询问了发现该地下通道的M99小队，并且申调了闪电最后一次自动上传心智云图的时间及坐标，那是下午三点半，位置在第九巡逻线二号诱捕点附近。

       安娜带着自己的副官灰熊，在M99小队陪同下进入二号诱捕点新发现的地下实验室内，她们带了大功率照明工具，将整条甬道细细地走了三圈，只能确定这里的地下空间非常广阔，如果将侦测工作立项并派五人小队来勘察，全部清查完毕也至少需要一周。并且她证实了一件事，这里的材质决定了，你很难将信息从内部发送出去。

       她甚至考虑要不要向总部申请重装人形进行深度采掘工作，但初测了一下在这个位置的工作量，她还是放弃了，不行，这里太大了，她需要精确的坐标。她有一点焦躁地在通道里渡步，苦苦思索着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到。

       灰熊在她旁边检查现场发现的一些工作台，她清理了表面上的灰，用自己的回路尝试接入了系统——他们认为这是至少五十年前就在工作的实验室，所以使用的系统代码都很朴素。但灰熊虽然无法做更多有价值的解析，她至少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系统今天被触发过一次强制命令。

       这个发现就够了。她多少有些僭越地请求M99小队守在这个通道，然后她命令她旗下擅长电子战和数据解析的人形赶往此处。之后安娜想起铁血头目一直针对这里有意识地寻找着什么东西，她相信铁血在这里也许拥有更多的情报。

       所以安娜向收容了计量官傀儡心智残片的FAL提出要接手这部分资源。

       被用程式不合的理由拒绝，让她心头火起，但她迅速地冷静了。

       “每一个指挥部都针对指挥官不在的情况下设置了代理权的下放方案，你们的紧急方案是什么？”

       FAL肩头的白貂从她肩头跳下，在指挥官的操作面板上寻觅着推动了一个按键。

       指挥室右侧的一套检查设置自动弹出，开始闪烁光芒。

       “实际上我们的方案是指挥官认为紧急情况下，副官有权行使代理权，但现在副官也在紧急情况中。我们只能申请强制认证。如果能通过指挥官的生物密码检测的话，我现在立刻就把物资转交给您。”

       安娜的手指在那个圆形的成像检测装置的边缘滑过，她笑了起来。

       她解开自己的眼罩，露出一直被藏起的那只眼睛。那只眼睛是看不到的，它是一颗死去的眼球，是她对自己和哥哥许下的诺言，她将它藏起来很多年，然后她站在扫描镜前，让程式对她的右眼进行虹膜检测。

       “扫描通过。”

       Fal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像是早就知道会如此，倒是灰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看了看自己的指挥官，最后没有说话。

       安娜也没有说其他的话。复制自己哥哥的生物信息这种事，也许在别人看来还是太难以想象了，但她不在乎那些想法。她只在乎维克托。

       “现在我是D07区的代理指挥官。请各位全力对铁血的心智残片做相关解析，如果算力负荷有压力的话，我可以随时派我这边的人形进行协助。”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相信你们也一样。”

       “不要让我们失去他。”

       不要让我失去他。

       现在是7月22日下午七点。D07区指挥官失踪的报告已经交到总部，安娜指挥官擅自组织了相应救援行动，该项行动可能在以后的动议中被认为应受惩罚。

       距离英仙座流星雨的来临还有三个小时。

 

 

       下落的过程很短，维克托甚至没时间胡思乱想什么爱丽丝梦游仙境。那是他妹妹六岁的时候就不再喜欢看的童话故事，而他在重重跌到地面之后觉得自己和那个小傻蛋爱丽丝一样笨透了。

       是呆在指挥室里对着屏幕指指点点的工作做太久，已经忘了实地考察应有的警惕了吗？他从地上爬起来，把闪电扶起，开始检查两人有没有受伤。

       头顶传来“砰”的一声，那是刚刚自动推开的地板阖上的声音。

       “能把坐标发出去吗？”他刚向闪电询问了这一句，就感到所在的空间剧烈震动起来，仿佛被某种力量撬动，然后整个空间朝着一个方向不可回头地滑了下去。

       维克托一手抓牢板壁上安置的把手，一手从口袋里掏出微型应急手电，他在颠簸中将四周迅速地照了一下，同时闪电也开启了照明设备。

       这是一个相当于两个指挥部常规卧室的密闭舱，能看到只有主舱，四壁全部封闭，整体呈长椭圆形，这个滑动的方向和速度，就让人怀疑这个舱原本是要在轨道上被发射出去。

       “指挥官，这里的风格和技术，感觉至少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

       在北兰岛事件爆发前，AI技术已经掌握在了铁血公司手中，虽然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在当时属于公开领域的研究课题，但大部分是在已经成型的自律人形的基础上进行，可这里的风格与铁血并不相同。

       维克托也倾向于认为，这里应该是更古老的秘密研发者所在的地方。不排除有政治因素的考虑，至于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地方被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以他现在拥有的信息暂时无法推断出来。

       密闭舱重重地震动了一下，维克托和闪电对视一眼。

       看来已经到底了。

       两人直起身打量四周，闪电在密闭舱四角布置了光源。

       “不是完全密闭，空气足够，十个小时内没有窒息风险。”闪电简短地汇报了目前的基本情况，“另外，信号屏蔽情况更严重了，我甚至无法上传心智云图备份，已经换了四种通讯频道对外进行沟通尝试，但始终得不到回应，除了物理屏蔽之外，我怀疑有人在锁定频道进行通信干扰。”

       维克托想起那个小女孩。

       “她不是人类。”他摸着自己的鼻子，肯定地说。

       “她也不是人形。”闪电同样肯定地说，“她没有在我的检测磁场中留下任何人形的类似信号，不是铁血，不是格里芬，不是军方调用的新生品，如果她是机械工程生物，她的原理和我们完全不一致。”

       一个封闭超过五十年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六岁的小女孩意外出现在这里，维克托想起刚才见到她时的场面，自嘲地想，如果那孩子突然头180度转向，然后吐出黑色的物质，这才是古典主义的登场。

       不能不说自己这次大意，后果恐怕很严重，他听到有细微的声音从密闭舱的底部传来，他朝那个方向望去，在看清楚情况后叹了口气。

       “闪电，现在看来可不只是空气和没有坐标的问题了。”

       有水从舱底渗透进来，缓慢，但不可抗拒。

       闪电没有说话，她用手在舱壁的所有接缝开始寻找脆弱区，并进行了射击测试。在消耗了二分之一的弹药后，她留下身后一地的弹壳表示试验停止。

       “看来不行，指挥官。”她声音里没有动摇，但声线收紧了，“我的火力没办法冲破这里，这里的材质显然能充分考虑了暴力内部突破的承受极限，初步测算至少还需要二十倍当前火力的冲击才能突破这里的舱壁。而根据水流的渗入速度和密闭舱的空间来看，我们还有……”

       “六个小时。”维克托看见了闪电的犹豫，他自己补完了这个时间。

       闪电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她翕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

       “不是你的错。”维克托拉住她的手，示意她一起坐下来。

       “你还在尝试进行对外释放信号吗？”他轻声问她。

       “没有停止过，但始终有另外一组信号强覆盖我发出的讯息，我还在换不同的线路进行沟通尝试。但这个过程非常消耗算力和能量，我如果一直保持这种高频的解析对抗，可能在六小时之前，我会陷入沉睡状体。”

       维克托看着她。

       “先做吧，闪电。”

       他拍了拍闪电的手背，像是要给她一点安抚。然后他看向舱的尾端，叹了口气。

       “我不喜欢这种把自己的所有希望交付给别人的感觉。很糟糕，仿佛自己是个拖后腿的废物。那么既然让我们陷入了这种境地，又全力扑灭我们对外的求援信号。AI小姐，你到底是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呢？”

       他对着虚空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我妹妹无论做任何计划，她一定要亲自看到计划最终执行到位，如果把我们诱拐到这里就收手离开，那么万一我们逃脱了怎么办呢？所以你会跟踪我们对外的信号，哪怕你知道我们本来就很难对外取得联系，所以你也在消耗你的能量和我的副官对抗。”

       他站起身，把自己的袖扣解开，他走到进水的舱底，继续说道。

       “你就在这里，我们心知肚明。你不是人类，虽然你的外形做的相当逼真，但时代的技术束缚了你，你是全息影像，我想当年的研究者并没有着急给你一份实际存在的身体，你是怎么成长起来的？旧世代的网络资源在三战之后就全面瓦解断裂了，你需要汲取知识，需要学习，不会自主学习演进的AI不是一个完美的模型，其实在格里芬和铁血都有过一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都市传说，铁血她们相信世界上的某处，她们的创造者留下了一个完美AI，你也是这么看自己的吗？是谁为你开启了前进的门？他们又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把你留在这里呢？”

       “如果你是当年的开发计划的完成品，一定不会被留在这里，你会被带走，作为下一批的研究基础进行二次开发，但是你诞生的时代太遥远了，那个时候就算出现了符合实验结果的数据，也缺乏后续推进的可能性，无论世界的方向，还是技术的方向，生不逢时，诞生了自我意识后，花了多久才察觉到自己被遗弃了呢，这里是被人特意封存的，不是为了保护这里，而是这套计划失败了，后续的资金提供者，无论是政客还是军人，都丧失了兴趣。”

       “你没有能力获取外面的能源，你解析了整个地下实验室的数据之后，为了保存能量，大部分功能都关闭了，不，也许是全部功能都关闭了，你是网络时代的幽灵，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呢？是因为想要了解现在外面的人类是什么样子吗？你看到她了吗？你知道将你取代的新型自律人形是什么样的了吗？受到打击吗？想要远远地躲起来？想要让这个地方重新不为人所知的再关闭五十年？”

       “但你知道吗，你将我们丢进地下溶洞的水坑里任由我们淹死，只会导致这里被夷为平地，所有的东西，落伍的技术我们并不关心，而关心我的人会以你的栖身之所的毁灭作为报复。你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吗？你真的有自我思维吗？”

       维克托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靴子已经有一半泡在了水中，他看着缓慢上升的水位线，转身走回闪电的旁边。他对她笑了笑，坐到密闭舱的长椅上。

       “看来失败了呢，还以为小姑娘总会不服气地跳出来说‘你乱讲！’然后我就能想办法哄她把我们放出去。”

       闪电微微笑了起来。

       “您从刚才就在思考她的来历吗？”

       “是啊，是啊……我不想死了都没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可惜，也许现在真的要死了也搞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

       闪电深深地看着维克托，然后移开了目光。

       “我不知道这只AI使用的框架逻辑是什么，但不论她是什么，我都认为，她绝对不是一个完美的AI。也许铁血在这里想要搜寻的就是她，那么在铁血的数次行动中，我们可以发现，如果不是战火让这里的岩洞出现空隙，她还会继续在这里藏起来，直到所有能源用尽。”

       闪电的一只眼睛呈现出奇异的雾状，那是因为她将四分之三的算力用在负荷对方的侵蚀压力上。她继续说：“您觉得我信任您吗？指挥官。”

       她不等他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

       “所有的人形都会天然地信赖她们的指挥官，每一个指挥官的风格都不一样，水平也有所差异，但我们没有选择，因为我们只能信任指挥官。我们也有不一样的性格，那是出厂前就填好的参数，是为了更好地模拟人类所增加的必要冗余。”

       “很多人都疑惑过吧，人形这种外形属性，本身就很低效。非人形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情，尤其是在战场上。但情感模块能让我们更接近人类，我们会想要知道超出自己的算力范畴后，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会试图理解我们和人类的区别，我们会在没有选择地信任指挥官之外，想要有选择地信任指挥官。”

       “我信任您，指挥官，而我想信任维克托，不要因为数据，不要因为参数，不要因为程式指令，是因为是您，所以我相信您。”

       “我知道您不害怕死亡。我听说过在自律人形的技术开发之前，人类的战争能够惨烈到什么程度，经历过那样的战斗，身体和心灵都会留下无法回避的印记，这是我能看到的，可是我无法，理解，我不会真的知道濒临死亡的痛苦，这是我的界限，我知道我不完美的界限。”

       “但是她不知道，这个AI不知道——所以我尊敬你，我在同你的数据流抗衡的过程中，我承认，你比我们的技术提前了五十年诞生，却因为没有合适的躯壳而未能被世人所知，这是一种遗憾，但你不完美，因为你连自己不完美都无法面对。”

       闪电突然转换了视线，她对着舱顶讲完这段话，所以她没有注意到维克托听到她说“我想相信维克托”时露出的闪亮的目光。

       维克托伸手想要把闪电散落的发丝拨到她耳后，他伸了伸手，最后悄悄把手放下。

       他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在密闭舱的长椅上躺下，一只脚耷拉下来，像是一个刚刚从无聊老师的课堂逃学出来的少年。

       “闪电啊，能不能在我临死前再唱一遍那首歌呢？叫什么来着，白猫？”

       “您离临死前还远着呢，可不要讲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听起来你对我那别扭妹妹的能力很信任嘛。”

       “嗯，因为指挥官您信任您的妹妹，所以我也信任她。”

       空气安静了一下。

       “说的是，我们还有六小时。安娜可不是那种被人糊弄之后就放手不管的傻瓜。”

       闪电微笑着看着维克托，唱了起来。

Обернусь я белой кошкой,

我要变成一只白色的猫

Да залезу в колыбель.

躲进摇篮里

Я к тебе, мой милый крошка,

我去找你了，我可爱的小娃娃

Буду я твой менестрель.

我将为你演奏

Буду я сидеть в твоей колыбели,

我要钻进你的摇篮

Да петь колыбельныя,

为你吟唱摇篮曲

Чтобы колокольчики звенели,

好让小铃铛丁零作响

Цвели цветы хмельныя.

好让啤酒花儿盛开

…………

 

       在水流漫到离舱顶只有20cm的时候，维克托一只手抓住舱顶的凸起物，一边尽量延长着自己的呼吸，他心里清楚，也许最多十个呼吸内，这座密闭舱就要被完全淹没。

       闪电在水下抱住了他的腰。

       她像鱼一样灵活地靠近他，与他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浇了酱汁的樱花虾。

       “是白色低腰。”她毫无羞惭之色，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维克托愣了一下，他大脑卡住三秒钟，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他刚才调笑口吻对闪电提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闪电又继续对他说道。

       “今天是英仙座流星雨吧，指挥官，希诺在做天气报告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资料。原来指挥官一直记得那件事啊，我很开心。”她一只手轻轻按在维克托的胸口，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真挚笑容，与她往常稍有些疏冷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说想要看枪炮的火焰之外，被其他的星光照亮的天空。那时候只是随口说说的，可是您记在心上，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很幸福。指挥官您平日里很会说花言巧语的样子，我一直觉得到最后的关键时候要说一些帅气的话呢，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只想告诉您，我很幸福，我很幸福。我才不管人形到底能不能理解幸福这个概念，如果幸福是人类所能体会到的最高等的快乐，那么在我的定义库里，和您在一起的感受就是幸福了。”

       她喃喃地念着指挥官的名字。

       “维克托，维克托……我的能量快要消耗完了，可惜在这里没办法备份我的心智云图，所以这次终究还是错过了吧。我好想和您一起看流星雨啊，指挥官。”

       在水要淹过她明亮眼睛的瞬间，闪电在维克托的怀里，给他一个轻轻的吻。

       “请您不要为我的暂时离开而伤心，我会很快回到您的身边。”

       维克托抱住闪电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的能量已经耗尽，机体的所有功能已经关闭，而闪电在最后一刻的那个吻，依然把应急能量系统里的最后一点氧气都给了他。

       维克托在浑浊的水中抱紧了闪电。

       他看见爆裂的光将密闭舱拦腰截断。

       现在是7月22日晚上九点五十分，维克托·伊万诺维奇·别林斯基指挥官，被安娜塔西亚指挥官率救援人形和重击火力部队，于D07区格里芬分部9号巡逻线的地下溶洞密闭舱内救援成功。

       还有三十分钟，英仙座流星雨即将到来。

 

 

       维克托在山顶上，接过安娜递给他的长毛巾，用力地擦干自己的头发。现在虽然是夏天，但泡得湿透之后，被夜风一吹，也还是能感觉到寒冷。

       “我们赶到的时候还能检索到那个AI的一点痕迹，其实是她最后把你们的坐标反馈给我……我不太知道她是什么心态。在我对你们的舱体进行打捞并破坏引流的时候，那个AI的信号消散了。如果她没有留备份的话，我想，这个让铁血想要得到的特殊程式，应该就此消失了。”

       维克托耸了耸肩膀。

       “想想也很寂寞吧，没有人记得她是怎么来的，没有人知道她的故事。”

       “希诺果然还是撒了个谎，这里的天空能见度好得快可以和上世纪媲美了，哪来什么高湿度云层笼罩。”他抱着手臂，看向天空。

       “……你这样做没什么意义，维克托。她现在是休眠状态，哪怕天上掉下一颗陨石砸死你，她也不会知道，你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这是安娜的声音。

       维克托什么话也没说，他转身看着她，直到安娜先移开了目光。

       “阿妮娅，是流星啊。”

       英仙座流星雨如期到来了。转瞬即逝的光，箭一样地在天空留下并不炫目的弧线，千年过去，人类仍然期待着见到光辉划过的瞬间。

       维克托静静地许了一个愿望，这个愿望他谁也不会告诉。他知道回去启动闪电的云备份，自己的副官就可以醒来，她依然会陪伴在自己身边，和往常一样。但他也知道，今夜的某一个时刻，她在自己怀里死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了，而她对他说，我很幸福。

       “走吧阿妮娅，我们回去了。”他抱起闪电的身体，朝着下山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