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野先生

  我为狩野先生工作过三个月。

  初次去公司报到时,我为自己将要给公司添麻烦怀有很大的歉意,也为自己的无用感到沮丧,所以虽然大家都给我白眼,却还是努力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

  “我还没有考出相关的资格证书,这个情况我面试的时候也介绍过的……”我有些困窘地对我还不知道名字的上司小声解释,她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一大摞的资料,听完我这句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伸手拨了一下散下来的头发。

  “不用担心这种事情,一开始不会让你跑业务的。”干练的职业女性腔调,声音里却有点刻意疏远我的意思似的,她把资料给我之后便坐下来继续做原本的工作,看也不看我一眼。“哦,你的工作是帮助狩野先生,他有很多杂务需要处理,正好你也可以跟他学习点经验。”

  是我的错觉么?她提到狩野先生的时候,声音紧了一紧,像逃课的学生被家长问到时,有点回避的那种声音。

  我没有再问下去,我这种专业烂大街,毕业之后一无所长,靠着父母寄过来的生活费独居了一年的废人,实在没底气对刚刚允许我入职的公司挑三拣四。我小声地嘟囔着“是”“好”,一边费劲儿地把那堆资料装到了背包里。

  狩野先生是这家保险公司的金牌业务员,连办公室都不需要来,他是在自己家里办公的。狩野先生很少来公司,所以需要有个助理为他来公司跑腿处理文件。我坐在出租车里,对司机报了狩野先生的地址。

  出租车行进的过程中,司机几次试图跟我搭话,我都含糊地回避了,车厢里陷入了异常的安静氛围,我抱着背包发起呆。狩野先生上一任助理去哪儿了呢?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流水一样退后,胡思乱想中闪过这个念头,就在这时,车子吱一声停下来。

  我慌慌张张地找我的钱包给司机付钱,手忙脚乱地把几枚硬币丢在了车厢里,我弯下腰,在车座底下胡乱地摸索。

  我的目光突然定住了,我看到几只细小的蜘蛛匆匆沿着角落爬过。

 

  狩野先生家在那种电梯也特别老旧的公寓,电梯的触板黏糊糊的,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触感,我点到狩野先生住的七楼,显示屏上的7颤颤巍巍地闪了一下才显出来,我小心翼翼地点了关门,感觉电梯猛地一抖,才开始慢悠悠地上升。

  我的心紧张成一团。我从小就非常敏感内向,为了不与人打交道,可以一整天都呆在房间里读书,毕业之后无论怎么样都鼓不起勇气去参加面试,一想到要跟那么多人一起工作,就感觉世界都崩塌在眼前了。充满内疚地在这座城市里宅了一年,一边自我批判“这样不是啃老族么?”,一边继续心安理得地住了下去。这次,是我父母拜托人为我找到的就业机会,介绍人说,不用太担心,是只需要应付一点点人的工作。

  感觉就连应付一点点人,我都不太在行。

  电梯门打开了,我和一位太太正好打了个照面。她像是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景象一样,张开嘴倒退了一步。我感觉自己吓到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跟她说点什么,却犹豫着张不开嘴。她张大眼睛死死瞪着我,随后匆匆忙忙地走向了楼梯口,我从电梯里走出来,听到她哒哒的高跟鞋声音急促地远去。

  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我这样想着,楼梯间的冷风幽幽地吹过我的后颈,突然就感觉后背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从我的脖子沿着背脊向下爬。那种细微却清晰的触感让我一下子挺直了后背,伸手去拍了拍。

  什么也没拍到。

  我向房间那边望去,一下子愣住了,一个男人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盯着我看,他手里玩着一副手绢,若无其事地嗅着上面的味道。在走廊的阴影里,他的身体仿佛被隐去了,眼睛却像幽浮的鬼火。

  “新来的助理么?正好,濑名太太的录音才刚录好,过来整理一下。”那个男人简短地说完,我就明白,这个人就是狩野先生。

  迈进他阴暗的小屋时,大概是冷气开得太足,我轻轻打了个寒颤。

 

  在电梯前被我吓到随后就匆匆离去的夫人,就是濑名太太,她四十四岁,有两个女儿,丈夫是建筑装饰业小有名气的设计师,濑名太太自己则在努力考营养士的执照。

  之所以我会对这些事情这么清楚,因为我正在听濑名太太留下的录音。

  狩野先生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戴上耳机,在电脑上飞快地做记录。我读不懂他的目光,也希望他不要盯着我看,可是却说不出口。

  之前一年宅在家里的时候,也在做写作和打字相关的事情,这种整理工作对我来说正是比较娴熟的范畴,所以我并没有很紧张。可是我不理解,狩野先生明明是保险业务员,为什么录下来的濑名太太的记录,听起来却跟保险并不相关。

  盯着我看的狩野先生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我的困窘似乎让他很愉快。他陷在巨大古旧的沙发里,微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手里不停地玩着那方手帕。

  这让我很不舒服。

  我强迫自己专心在濑名太太讲述的故事里。

  濑名太太居住在基础设施非常好的小区,交通也非常便利,是一听就知道价格不菲的公寓,她结婚早,两个女儿都已经上了大学,偶尔才回一趟家,所以大部分时候,是她一个人在家。

  她说,窗户外面有什么东西。

  她第一次注意到窗户,是有一天晚上,濑名先生出差未归,她决定看完一个午夜的搞笑节目就去睡觉。因为已经是深夜,濑名太太把大灯关了,只在沙发旁边开了一个读书的小灯,电视里艺人夸张的笑声时不时响起来。

  广告的时候,濑名太太按遥控器换台,切换时电视上会出现瞬间的黑屏。就在这个瞬间,她注意到窗户在电视屏幕上留下的反光,能看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顺着窗户滑过。

  电视的节目热热闹闹地继续播放了下去,濑名太太也就没注意,只当是电视切换时一时眼花,节目兴高采烈地结束时已经是深夜,她稍微洗漱一下就要睡了。

  在卫生间里刷牙的时候,她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发出轻轻的敲击声。

  濑名太太的耳朵很灵敏,她回忆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用音叉轻轻敲击玻璃杯子。可是当时并没有很在意,只是想着会不会是自己产生的错觉,然后她回到自己的床上,舒服地盖上了被子。

  叮叮——

  濑名太太蓦然睁开眼睛。一旦两次都留意到奇怪的声音,就没办法对自己说是错觉了,第一遍听到时只会脑子里想一下“这是?”,现在又听到,就没办法不在意了。她抓着被子坐起来,在黑暗中竖起耳朵。

  的确有声音,非常细微,没有规律,听起来像是在随意地敲击。

  可是当濑名太太点亮了灯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时,这声音就消失了。濑名太太将房间里所有门锁都检查了一遍,正要检查窗户的时候,突然想到看电视换台时,瞬间留意到的画面。这时候再联想到那个声音,她脑海中突然勾勒出,一个什么东西在窗户上爬过的场面。

  因为爬过,所以会留下敲击的声音。

  濑名太太顿时不愿再想下去,她匆忙地拉好了厚重的窗帘,然后服了一片安眠药。

  自此之后,濑名太太就比较频繁地留意到有东西敲击窗户的声音,大部分是在她一个人在家里时响起的。即使濑名太太开了噪声很大的吸尘器,但是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有意无意地听到,但是只要她留心去找声音的源头,声音就又会消失不见,这让她非常困扰。

  濑名太太以前是那种不太喜欢出门的性格,现在却很喜欢出门,报名去上了学校考营养士,也是因为不想长时间呆在房子里。

  “总感觉一直这样,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录音里濑名太太的声音带着不安和一点点逃避。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像是神经质过头,所以对给外人讲这件事情有些犹豫。我仿佛能想见她用力地抓住椅子的把手,面色苍白,露出苦涩笑容。

  “所以,我同意买你的保险。”

  诶,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句话。我不由得一下子抬起头,正好和狩野先生的目光相撞,他把手中的手绢折成了一只兔子,像是在嘲笑我一样,那只手绢兔子在他掌心一摇一晃。

 

  给狩野先生打完记录之后,将有关的手续和文件送回公司,大家照旧头也不抬无视我的存在,只不过我在为狩野先生工作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公司,大家对我的态度除了无视之外,多了一丝油腻的谨慎,不过对我来说,我反而为这种对待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我已经知道我的上司,那位干练的职业女性姓森山。我将文件夹递给森山小姐时,她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着我,像是想问我什么。

  我大概知道她想问我对狩野先生的看法。我也有点明白为什么森山小姐,包括公司里的其他人都不太愿意提到狩野先生。

  狩野先生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长相非常普通,行为也很规矩,除了会一直不停地玩着手绢之外,对人感觉也很礼貌。我说不上来到底哪里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是,只要一想到之后每天都要有很多时间跟狩野先生同处一室,想到他会一刻不停地盯着我看,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起来,我就感到隐约的痛苦和惶恐。

  狩野先生的工作,我也无法理解,他的壁橱里密密麻麻摆满了卷宗和磁带,都是来找他签保险合同的人录下来的东西,里面的内容该怎么说呢,都是形形色色的怪谈。

  无一例外的是,给狩野先生讲了这些怪谈的人们,都会在几天内和他签下保险合同。我无法理解这其间的逻辑,难道说狩野先生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可以还这些被怪谈所扰的人们一些清静么。

  我拿这个问题询问森山小姐时,她不置可否地含糊了过去。于是我有些开玩笑地说,“正好我最近好像也遇到些怪事,不如我也讲给狩野先生听好了。”还没有说完,森山小姐就用异常恐怖的眼神看着我,牢牢地掐住我的手腕。

  “绝对不要把遇到的怪事告诉他。”森山小姐眼睛里的血丝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声音同样深刻地印在我的心上,“你也听过那些磁带了吧,说实话,大部分怪谈,都可以用那些人的自我暗示来解释吧,只要放着不管,慢慢也就没关系了,不是么?”

  “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把自己身上的事情告诉他。那个人不是普通人。”像是意识到这样说来,仿佛我们在害了那些买保险的顾客一样,森山小姐恢复了冷静,冷冷地说,“但是也别对顾客们多嘴多舌,选择去找狩野先生的人,大都也是清楚的。”

  森山小姐刚才的态度有点吓到我了。我有些恍惚地走出办公楼,阳光正好从后方斜斜地照下来,我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拉长的影子,和旁边树枝的影子叠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只蛰伏的蜘蛛。

 

  “你要知道,大部分人并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坐在我面前的新谷先生,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他搓着手望向我,嘴唇蠕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怎么组织语言。

  “都知道鬼怪什么的是无稽的,却不会因此就不害怕,往往是抱着‘说不定真的有什么’的心态去看待这些东西。”

  我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我理解这种心情,同时手指敏捷地打下新谷先生诉说的字句。

  狩野先生像是很讨厌大太阳,他房间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他站着斜靠在门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新谷先生,手绢在他指尖被折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我稍微扭了扭头,使狩野先生维持在我视野之外的位置,这样只要我不偏头,我就不会看到他。但我知道他一定密切地观察着我和新谷先生。这种被人凝视的不适感在我的脊骨引发了一连串恶寒,我甚至连着打错了两个字。

  录音机看似无声地记录着一切。

  新谷先生是网络编辑。比我大三岁,因为是网络编辑,所以是在家里办公的。他租下当下的房间当天,就将打包的行李搬了进来,说是行李,其实也只是两三个箱子而已,单身男士并没有太多东西。

  搬最后一个箱子时,他和一个女人一起上了电梯。

  他住在23层,那个女人则按了30层。

  最后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他的折叠办公椅,是当年大学期间某个编程大赛的奖品,新谷先生一直很爱惜,所以工作后也一直带着。那个女人一言不发地和新谷先生一起到了23层,在他将这个箱子努力搬出电梯的时候,却突然开腔了:“真是个不错的椅子。”

  新谷先生大吃一惊,他的箱子并不是椅子的原装箱子,一般人怎么会看出来里面是把椅子呢。他有些尴尬地朝对方笑了笑,回应说“是啊”,便打算快点离开电梯。

  那个女人伸手按住了箱子,对新谷先生笑了笑,她又说了一遍,“真是个不错的椅子。”

  这下就让人感觉有点可怕了。新谷先生也不知道一瞬间想了些什么,完全没管礼貌的问题,一把抱住箱子拖出了电梯。

  也几乎在同时,电梯门关了起来,他有些怔忡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脸消失在合拢的电梯门后,指示灯忠实地显示着它朝30楼前进的轨迹。

  那天,不知道是不是新谷先生的错觉,电梯在三十层停留了很久。

  这事让新谷先生稍微有些不愉快,毕竟刚搬过来就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当他把新房子打扫干净,投入到生活工作中后,这件小事也很快被他放到脑后了。

  如果这样就过去了,顶多也就是让人不愉快的遭遇而已。

  “后来发生了另外的事。”新谷先生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新谷先生有些时候会通宵加班,他和普通人不同,并不喜欢工作的时候环境太安静,新谷先生觉得那样反而容易分心。他往往会戴上耳机,沉浸在激烈喧嚣的摇滚乐里,在心跳加速的快感中飞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那天也不例外,他选择了新晋成名的摇滚乐团的歌曲,一按开始就肆意爆发的旋律让他血脉贲张,新谷先生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里。

  然而差不多五分钟之后,他的耳机就仿佛接触不良一样,音量减小,发出不平整的吱噶声,新谷先生感到有些奇怪,他检查了一下电脑上耳机的插口,轻轻扭了扭,感觉一切正常,可是声音仍然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

  新谷先生伸手想要把耳机拔下来,他坐在办公椅上,轻轻向后一靠,瞬间变了脸色。

  办公椅似乎碾到了什么东西。

  那种感觉很难以形容,新谷先生的办公椅是带滑轮的,他也曾经在兴奋的时候坐在椅子上满屋到处滑,所以对碾到什么东西而滑不动的感觉非常清楚,此刻的感觉就是这样,像是压住了厚毛毯,导致滑轮运转不畅。

  新谷先生轻轻又尝试了一下,还是不行。

  他用的水杯是那种非常老土的不锈钢杯,很大,可以当做泡面碗的那种,此刻,新谷先生小心地调整了台灯的位置,然后移动了杯子,透过杯子的反射朝脚下的地面看去。

  新谷先生说,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趴伏在地面上,长长的头发铺散了一地,而办公椅正好卡在女人的手掌前。

  刚搬进来时那件事电光火石地和眼前的场景连在了一起,新谷先生身体僵硬地站起身来,突然,音乐又开始痛快地灌进了耳朵,他浑身的寒意却无法消除,他猛地低头看了一眼地面,地面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可是,的确有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吧。”我忍不住出声,新谷先生非常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与此同时,我能感受到身侧狩野先生的目光也凝聚了过来,这让我轻轻捏紧了手。

  “人在疑神疑鬼的时候,判断力是很低的,大脑又非常擅长制造幻觉,稍微有些异动,就会以为自己遭遇了不得了的事情。但是,如果冷静下来想想,确实有可能是自己眼花,或者被之前的事情影响而产生了过度联想啊。”我第一次这么流利地讲出自己所想,自己也有些惊讶,几乎是同时,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狩野先生的目光始终笼罩在我身上,我能感到全身都开始痒了起来。

  像是有东西在身上爬。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面前的新谷先生。

  “我觉得,新谷先生可以再考虑考虑,不用太着急的。”

  新谷先生递过来的目光并不是责怪,反而是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架势,毕竟遇到这样的事情,却一直不说出来的话,只会让自己越来越怀疑是否遇到了真正的怪谈,我这番话,也许反而帮他卸下了担子。

  狩野先生在身旁发出嗤笑声。我和新谷先生同时露出有些胆怯的神色,又同时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的确,你可以再考虑考虑的。”狩野先生噙着笑意,伸手用手绢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挥了挥手。

  那么意思就是送客了,我将新谷先生送到门口,轻轻对他握拳说,加油。

  新谷先生有些宽慰地对我笑了笑,然后目光在我身后停滞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低头说一声失礼,然后转身离开。

  我知道,身后应该是狩野先生在朝我看过来。

 

  “不谈谈你的事情么?”这间房子里只剩下我和狩野先生时,他玩着手绢,漫不经心地对我发问了。

  我脑中如电光火石般想起森山小姐的警告。

  “没什么可谈的。”我简短地回应。

  狩野先生端了茶水给我,然后他又陷到古旧的沙发里,这次用手绢折了一朵花。

  我盯着他放在桌子上的茶杯,杯子里褐色的液体反射出潋滟的光。

  “现在不好找工作呀。”

  “嗯。”

  “你也不像是很会应付人的类型。”

  我迅速地朝他看了一眼。犹豫着说,“嗯。”

  狩野先生笑了起来,像是说在他意料之中,又像在安慰我。

  他笑起来的时候,额头会显出皱纹。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笑意停息,转过脸与我对视。

  眼睛里空空如也,什么情绪也没有。

  我低下头,开始认真打字,可四肢止不住地发凉。

  后背有东西爬过的感觉又发作了。

 

  我逐渐习惯了狩野先生这边的工作,出人意料的是,我的性格似乎也略有改善,在新谷先生讲的时候提出建议是第一次,后来也偶尔会在客人比较沮丧的时候出言鼓励对方,讲一些“其实是幻觉”“搬走然后认真地做一次驱邪仪式试试看”这样的话。

  奇怪的是,狩野先生从不阻止我的擅自发言。

  在只有我和他相处的时候,他有时候亲吻着手里的手绢,发出不干脆的笑声,然后装模作样地擦去眼角的眼泪,仿佛演戏一样做给自己看。有时候则突如其来地问我问题,异常有耐心地重复七八遍,直到我索性拒绝说话,他才起身端茶给我喝。

  来找狩野先生的人,一定是受到某些事情干扰的人。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确认了这件事,就像是被磁铁吸引一样,或者是在哪里听到了传闻,又或者是被人介绍,慢慢地来到狩野先生昏暗的小房间里,犹豫过两三次的人也有,但是最后还是会慢慢讲出自己身上的故事。

  这样就能解决么?讲出这些事情,签下合同,确定了的人就会带着痛彻的解脱神色从房间里离开,从此再也不会见到他们。狩野先生到底有什么本事呢?我很好奇,却深深地觉得,我不能问。

  我不想太深地踏入到狩野先生的世界。

  森山小姐,还有公司里的同事,应该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

  “再过一段时间,我想辞职去做别的工作。”有一次突然对狩野先生讲了这句话,他好像并不诧异,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仿佛早知如此。我突然在想,狩野先生以前的助理,也都是这样吧,忍耐不下去的时候,就选择离开。

  有一天,回到公司时,我问森山小姐,签了保单的人会退保么,森山小姐说,起码狩野先生签下的客户就不会。我没忍住,还是问了为什么。

  森山小姐抬头看我,眼睛亮亮的,“因为那是凭证,证明他们跟狩野先生做了交易。”

  我似懂非懂。

  即使森山小姐也好,其实也不怎么明白狩野先生到底做了什么,只是从前任那里接了相关的资料,再原封不动地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给后面接任的人。大家不愿去了解狩野先生,说到底还是建立在一种模糊的惧怕上。

  我又想起,我从来没有见过狩野先生吃东西。

  一开始,午餐时间我会叫外卖来,狩野先生从来也不会一起要一份,他只会盯着我吃完饭,手绢在他指间绕来绕去,后来我就不在他房间里吃饭了,会直接出去吃。每次从狩野先生的房间里走到阳光下,就感觉好像又能活下去了一样。

  “我曾经有一任助理,长得和你很像。”他有一天突然絮叨起过去的事情来。我透过房间昏暗的光线去看他,想起那次看到他额头的皱纹,意识到我无法判断他的年龄。

  “也是不敢跟人说话的小姑娘呐,刚毕业,什么都不懂,我倒茶给她喝,她一开始根本不敢碰,来了三天就偷偷打电话说要辞职,可是毕竟之前签了合同,还是战战兢兢地来了。”狩野先生怀着某种恶意讲话的时候,会有很特别的腔调,但是当我仔细去体会时,又感觉他无时无刻都在用这种悠悠的腔调说话。我不想关心他以前助理的事情,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接收他说的一切。

  “有一天,她在这房间里,一边哭一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被可怕的事情缠上了。’”狩野先生模仿着女生尖细的哭腔说了那句话,把手上的手绢在手腕上系起来,看起来像是一团缠在手腕的花球,“狩野先生,救救我吧。”

  我的手猛地一抖。

  狩野先生学的那一句“救救我”,乍一听上去真的仿佛是走投无路的女孩子的哭泣。

  “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么?”狩野先生趴在我的桌子前,牢牢地盯着我看。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他笑了起来。

  “她说,感觉到有奇怪的东西,藏在家里的墙壁。”

  我一下子捂住了耳朵,将桌子上的文件碰洒了一地。匆匆忙忙地收拾起来时,发现夹在中间的一张很多年前的剪报,内容是某幢公寓某个房间被屋主烧毁,屋主性别为女,死在大火中。

  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狩野先生,他像不怀好意的兽,缩回到沙发里,拨弄着手上的手绢。

 

  ——狩野先生,救救我吧。

  我在晚上三点骤然醒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正在哭着对虚空喃喃吐出这句话。

  我很冷静地擦干了眼泪,躺在凉席上用力地握了握手。

  后背有东西爬过的发痒感觉已经很少出现了。

  取而代之的是,看不见的庞大蜘蛛在我身后沉默地等待着我的感觉。

  就像是被狩野先生牢牢盯住的时候,那种即将面临不幸的可怕预感。

  咔哒咔哒。

  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大概是半年前开始,我开始感觉这房间的地板里有东西。

  我一直把房间打扫的很干净,有时候出门采购回来,可以直接在地板上躺下来休息,有时候就直接在地板上睡着,醒来才慌忙找被子盖住肚子。

  就是这样的一天,我在深夜里睁开眼,听到了咔哒咔哒的声音。

  窸窸窣窣地从房间的那边,爬到我躺下的位置。

  当时迷迷糊糊中我还在想,如果是蜘蛛的话,说不定会爬出来钻到耳朵里。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有一天无意中又听到这声音,我有些好奇,抱着不知道为何的心态,揭开了一小块地砖。

  我看到了一只小小的死去的蜘蛛。

  从此以后,听到这声音,就会情不自禁地想,是蜘蛛在爬。

  再然后,我就开始在各个角落看到蜘蛛,一晃神就会消失,可是不经意间又能看到,我也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这时,我开始感觉有蜘蛛在我身上爬。

  出门开始工作,一方面是因为父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不太想呆在这房间里。

  本来想工作一稳定,就立刻换去别的地方租房子。

  可是,我已经开始在各个地方都能见到蜘蛛了。

  今天下午,我在森山小姐那里递交了辞职信。

  跟狩野先生告别时,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却没有迈开步,我犹豫着,非常非常小声地,对狩野先生说:救救我。

  狩野先生将一直不离手的手绢放到兜里,朝我走过来,眼睛里如我初次见到他一样,像幽浮的鬼火,没有任何情绪。

  他抬起我的脸,用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声音叹息。

  “我不跟你交易,你的故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躺在地板上,回想那时狩野先生冰凉的手指,感到那只蜘蛛,在我身后静静地等着我。

  我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那是狩野先生时刻不离身的手绢,我离开的时候,偷偷用另外一块换了出来。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闭着眼睛,咔哒咔哒的声音越来越近,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却是狩野先生堆满了磁带的昏暗房间,和他怪异的露出牙齿的笑容。

  我将那块手绢尽全力向身后抛了过去,闭着眼睛大声地喊道:“他的名字是狩野稔!我用他的名字跟你交易!”

  我紧紧闭着眼睛,捂住脸,将全身都蜷缩起来,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可能是幻觉吧,与蜘蛛的故事。

  一直听到咔哒咔哒的声音也许是第一次偶然后自我暗示的结果,蜘蛛的尸体则加深了这个印象,再加上,狩野先生那里三个月的工作,倾听了各种各样的怪谈对我的刺激,让我脆弱的大脑产生的幻觉越来越离奇。

  这样想并不是不可能。

  第二天醒来,我再也没听到过咔哒咔哒的声音,也再也没感觉到有东西在身上爬的可怕感觉,就好像幻觉解除,终于清醒似的,我开始认真地投简历找工作,租了新的房子住下来。

  开始了全新运转的人生。

  我再也没遇到过任何怪谈,也没有打听过狩野先生的下落。即使有时候会突然想起这个男人用手绢在手腕上系住的样子,我也会无动于衷地将这个画面在脑海里掀过去。

  只要当做是幻觉,就这样诀别了吧。

  身后某个角落里,似乎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

  我绝不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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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一开始,是,想,写,清淡的,都市怪谈……

没想到,能,清淡,到,这种,地步……

有参考小野不由美的残秽和森见登美彦的狐的故事

不过自己读了一遍感觉这模仿尝试全盘失败。

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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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对此毫无信心,可我想看看我能不能跨过那片海,我不想再听到它随血液流动而涌起的潮汐。”
超级杂食,随时有可能刷or创作任何突有所感的作品/cp相关。
其实是书评博主(?)写评价类的内容比正经小说多多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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