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刚过，让人烦闷的暑气还没散干净，天空也依然像颦眉的少女，刁钻刻薄地任由大批灰色的云霭高高盘踞，连教堂的钟声都仿佛只是给这份灰蒙蒙增加了更为压抑的回响。

　 　 但是想必云川居的掌勺们此刻内心更为压抑才是。

　 　 “千叶小姐，这份是乌参酿肉。”

　 　 “这乌参不够好，口感单薄了点，腌渍的肉火候也不够。怎么能只用鸡汤炖？得再兑了鸽子一起才行啊。”

　 　 “那再尝尝这白汁鱼翅……”

　 　 “欺负我吃不出好翅子么？拿这等下三品的碎翅忽悠我。不过也罢，发翅子的法子就错了，用了好的排翅倒怕还糟蹋了。”

　 　 “那，这个红焖白鳝——”

　 　 “刀法忒粗了，这样切完全不行啊，起锅又早了，像什么样子。”

　 　 “这，这富贵火腿呢？”

　 　 “火腿本来就腴润厚腻，居然用蜜莲垫底儿，不觉得更嫌腻味了么？用嫩笋片切了用海带丝扎起来蒸着吃才是正道。”

　 　 云川居说来也是时下上海租界内比较排的上档次的饭店，今日听闻有神秘客人订了东厢一席，原以为是哪家新贵请客，过了中午，居然只来了一个人。当然店家也不会怠慢，但是那位打扮新潮的小姐如此傲慢，每道菜只尝了一两口就随意地吐出这样的批评言论，也不由让人心里暗暗犯嘀咕。

　 　 跑堂儿的看这架势就偷偷请了老板来，却不想老板私下盘问了一句客人怎么称呼，“千叶”二字就让他迅速消了眼底“有人砸场子”的怒火，甚至嘱咐一句，这位小姐无论怎么挑剔，都不要激怒她，只管由着她就好。

　 　 于是一桌珍馐美味，各色大小瓷盘精心装摆着呈上来，在人筷下就落得种种“肉质不够嫩”“火候有点老”“调料用的重了”的评价，而跑堂的除了不断地额头冒汗之外只能点头称是并且表示下次绝对改进，想必美食都在羞惭的哭泣了。

　 　 掀开帘子，千叶小姐嘴角噙着满足的微笑，轻盈地走下云川居的楼梯。现在的租界内，洋装不是太让人大惊小怪的服饰，但她身上那套洋装仍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虽没有追随时下风气堆砌大堆的荷叶边和蕾丝，用料精致剪裁考究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方才在楼上挑三拣四了半天，这少女倒不是傲慢无礼的姿态，只是纯粹觉得“酒楼里的吃食就该是这样讲究”的一派天真，嘴角挂着笑看着像挑衅似的，和人说起话倒温良和顺，固然带着普通大小姐的娇气，倒也不讨厌。

　 　 “老板，这，这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多事的人就免不得偷偷来问，而老板则一副“没见识了吧”的神态：“这就是那个有名的日本富商千叶宗理的女儿，琉璃子小姐。”

　 　 而此时，在街上慢慢地打着伞走下去的千叶琉璃子，回头看了一眼这依稀熟悉的街道，神态轻松，仿佛在巡视自家院落一般的理所当然。

　 　 上海啊上海。

　 　 ——我回来了哟。

　 　 明治十七年的上海，刚刚开始迈步朝着那个后来被无数人谈论的，吞没大批欲望的所谓“冒险者的天堂”前进。而公共租界内因其经贸往来之密切，以及上海特有的舒适繁华，不少商人将自己的家眷也安置于此。千叶公馆也是因此驻在这里。

　 　 琉璃子小时候就生在这里，中文用起来毫无问题。很小时候母亲因病去世，父亲难免格外地宠溺她。成长至今，越发骄纵了，好在并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恶意，平时看着也还是乖巧的孩子，父亲自然也就放任她做些任性的事情，不要太出格就好。

　 　 大概是到琉璃子九岁的时候，千叶宗理送她去了英国，说是留学，其实大半时间都是在玩，以及利用种种机会接触各色名流贵胄，而今琉璃子小姐十七岁了，才终于又回来上海老宅暂时居住。

　 　 在从轮渡上下来之前，这朵带刺的玫瑰就在畅想上海而今变的几多疯狂，到岸后就迫不及待地在支使仆人先带着行李回去整理打扫，而自己沿着记忆里的路线一路逛下去。

　 　 傍晚的阳光逐渐黯淡下来，跟上海冷灰色的天空调融在一起，厚重极了。

　 　 拨动一下额前的刘海，琉璃子咖啡色的瞳孔里仍然是兴致勃勃的神色，“到了晚上一定有好多新奇的东西，可是看起来这条街还蛮荒的……”

　 　 “要不要等会儿就回去呢……”

　 　 就在她下定决心打道回府的瞬间，她拐过了那道街角。

　 　 光线几乎是瞬间就被阻绝在外了，森寒的气息让大小姐差点打个寒战。好奇怪，明明只是光线被挡住而已，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异的寒意呢？

　 　 琉璃子好奇地收起伞来，打量着出现在眼前的这座又寒碜又不起眼的店面：门匾破旧的几乎要掉落下来一样，一点也不像要招待人的样子。大小姐靠近那块门匾，试图读出来上面的文字： Ma …ga…troid。中间的字母被蚀掉了一块，很难辨认出来。

　 　 锈红色的砖墙的墙角能看到常年潮湿侵蚀的纹路，还放了一个破碗，里面有些许残余，像是用来招待偶尔可能会光顾的野猫；看起来很华贵的玻璃窗，银灰色的窗帘散下来挡住了大部分，只在右下角空出来一块可以望到屋内；房间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大小姐看着虚掩的门，歪头想了一下，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门轴吱嘎的响了，黑暗中好像有什么被牵动了，仿佛有轮轴咬合着滚动起来，然后蜡烛被逐一点亮。原本隐藏于黑暗中的幽蓝色的瞳孔，毫无防备地展现在大小姐眼前。

　 　 微微吃惊地后退了一步，琉璃子惊异地看着眼前过分精致的女孩：柔金色的长发顺从地披散下来，鲜艳的红色蝴蝶结正好固定在头顶，她很有礼貌地对着琉璃子鞠躬，沉默着挥动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手的方向指向一张铺了金线软垫的椅子。

　 　 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如果排除掉她只有手掌大小的话。

　 　 像精灵一样栩栩如生。

　 　 是人偶吧。

　 　 “这是，请我坐下的意思么？”像是被魔力蛊惑了一样，琉璃子情不自禁地对着那个女孩说话了，虽然自己也觉得对人偶讲话有点蠢。

　 　 她思考了一下，犹豫着坐了上去。

　 　 又是“咔哒”一声，旁边的墙壁的暗格里推出来一张小小的玻璃茶几，一份茶具，那个精灵一样的人偶灵巧平稳地抱起对她来说有些巨大的茶壶，为琉璃子斟了一杯茶。

　 　 琉璃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纤巧的奇迹，醇厚的红茶香气顷刻间弥散到整个房间，冲散了一点这房间的阴冷气氛。

　 　  “真是，太厉害了！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玩具……”她朝那个纤细的身影伸出手，仿佛想试着摸摸她。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尝试去碰她。”飘到耳边的话带点不客气的警告，伴着从内室走来的脚步声，这房间真正的主人似乎终于出场了。

　 　 她一出现在眼前，房内的光线就又亮了几分，使得琉璃子能看得清房间的布置和细节。这位少女拥有人偶般精致的五官，简直让人怀疑她也和那小小的人偶是同类。长度即将齐肩的金色的蓬松卷发披散着，头上束了一道红色蕾丝发带，衬得她脸庞十分娇小精致。她手执一本很大很厚重的绒布面书籍，身上那套带小披肩的蓝色洋装裙十分简洁大方。大概是不满琉璃子的行为，她脸上带着一点不高兴的神色，但开口说话时，就恢复了冷静礼貌的态度。

　 　 “随便闯入到不明确的地方，碰到不该碰的东西，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琉璃子抿嘴笑了起来，眼底藏了些不以为然，她没注意到那小小的女孩虽然离她指尖还有一段距离，脸上的表情已经带有隐隐的攻击意味。金发少女挥了挥手，那个精巧的人偶便鞠了一躬，走回到刚才的位置，面向着门重新站好。

　 　 “这是你做的么？这技术真的好棒！这家店是你的么？是做什么的？卖人偶的么？看起来真的不像个店铺呢。可以把这个孩子给我么？”目睹了这一切，琉璃子像连珠炮一样朝走出来的女孩子发问，一句逼着一句的不客气，语气热切又期待，似乎不觉得自己会被拒绝。

　 　 金发少女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似的，顿了一顿才说话：“这里是定制店。平时基本不开门的。”语气里一股对自来熟的人很棘手的感觉。

　 　 “定制人偶么？娃娃？”还是好奇地继续追问下去，琉璃子的眼眸趁机扫视了一下整个店铺，很大的窗格那里其实摆了一个展示柜，铺着黑色天鹅绒的柜子里不同形态不同型号的少女玩偶安静地停滞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是一个响指就能立刻动起来。除此之外这个房间基本没有多余的装饰，琉璃子坐着喝茶的那套是唯一的桌椅。越过少女的肩头，琉璃子看到了门半开的内室——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偶，配合着湿冷阴郁的气氛，乍一看上去会让人毛骨悚然。

　 　 但这“常人观感”显然不是琉璃子的感想。她几乎是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当着主人的面朝内室奔去。

　 　 “喂！”完全不能忍受这样贸然行动的回路，金发少女伸手想阻止她，匆忙间只拉到了她腰后的蝴蝶结抽带，繁复的绸带一下子就打散开，倒是成功地让琉璃子脚下一窒，摔了一跤。

　 　 “不要这么粗鲁嘛。”大小姐小声抱怨着从地上爬起来，“我只是想看看而已……你真的好厉害。”

　 　 她站起来提着裙摆检查了一下衣服，准备把腰后的绸带重新打结，却瞄到金发少女沉吟着凝视手中的绸带，浅粉色的绸带很细致地包了边，在末端用银色绣线绣了“千叶”的字样。

　 　 “啊呀，我还没讲我是谁。”琉璃子笑吟吟地把少女手中的绸带接到手中，转过身一边打结一边说了起来，“我是千叶家的女儿，千叶琉璃子。我家的房子大概就在那边的街道上，很好认哦，我猜如果你有出门的话，对那幢一定会有印象。虽然我也好久没有回来了，但我知道我爸爸一定会继续翻新，努力让它越来越气派吧。”自顾自地介绍父亲对自己的宠爱，琉璃子看不到身后少女沉潜的眼神。

　 　 “所以，你叫什么呢？”还是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在完成着社交，“这间店是你的么？定制店的话，我可以定一个自己的娃娃么？”

　 　 “我开的价可不便宜。”和琉璃子的热切不相符，这边的反应仍然是彬彬有礼的疏离。金发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淡淡地说，“不过，到庆典游行的时候，你大概会有一个自己的人偶了。”

　 　 千叶大小姐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于是我该称呼你？”

　 　 “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

【未完】【原创人物】【不自重】【非爱丽丝ＣＰ文】